赖药儿其实并不太想救这个人。
倒在山林间,嘴边凝着血,全身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口,鲜红的血迹和污黑的山土令他那身白衣看起来更加破败不堪。呼吸微弱,脸色苍白,除了内伤深重,从面上看来,赖药儿就已能断定出这个人还患了非常严重的喘鸣症。而那人旁边还有一张散架的几乎看不出形的轮椅,想必还是一个不良于行之人。
病与疾,让这个白衣人看起来孱弱不堪。赖药儿并不觉得他还有继续生存的价值。
然而赖药儿还是救了他,只因为这个人哪怕看起来已经处于任何人都能轻易将其置于死地的状态,也依然无碍他那浊世佳公子的气质。
费了一番工夫总算将人救活过来。赖药儿专心照看着他,也暂时忘了自己的伤心事。
待那白衣人醒来已经是半个月后,这期间他经历过数次的病危和好转,到底也是命大。
无情醒来的时候,首先是浓浓的药草味扑鼻而来,从小体弱,常年与药为伴,无情也是习惯了。环顾四周,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药庐,旁边的桌旁坐着一个男人,似乎在看书。他背对着无情,无情看不见他的面容,但是一头银丝,想必定是位老先生。
无情撑着床想起身,但是多日来的缠绵病榻而导致的全身乏力令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久病未愈,昏迷了整整半个月,现在身子虚弱,最好还是不要乱动。”
入耳的却是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
赖药儿转头,不出意外看到白衣人在看到自己面容时显露出的惊讶,却也转瞬即逝。
“在下无情,多谢阁下相救,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赖药儿。”
医神医赖药儿,无情是听过的,传闻此人风流倜傥,也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不曾想竟还有一头白发。不过始终是他人之事,无情并未多作深究。
“久仰。”
赖药儿走到床边,扶着无情协助他坐起来,又给他调好枕头让他靠着。
“你内伤深重,喘鸣症也非常严重,能捡回一条命,已算你万幸。”赖药儿搭着无情的脉搏,“不过你底子亏空得太严重,前景并不乐观。”
“我知道。”无情微微低了头,想起一再离他而去的桑芷妍,“无所谓了,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救你并非是让你再次糟蹋自己的生命。”听见无情自暴自弃般的话语,赖药儿戾气突生,扣着无情命脉的手一收,将无情的手腕捏得发麻。
于赖药儿而言,他想求生却不得,可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竟可以如此看轻自己的生命!
“你……”无情对这人突如其来的愤怒也有些恼怒,自己的生命,什么时候也要由他人插手!
“怎么?”赖药儿突然又换上一副轻浮的表情,他伸手挑起无情的下颌,戏谑道,“受了情伤?”
这般放肆无礼的举动彻底将无情激怒,却苦于受制于人,手边亦没任何暗器可用。无情抬手与他过招,但软绵绵的随即被他三五下就挡下来,对方连力气都不用出多少,无不显示着无情的弱小,让无情更加嫉恨,恨不得将此人生吞活剥。
“没想到医神医竟是如此轻挑无赖之人,简直有辱神医之誉。”
“这些名号不过是别人强冠于我,我并无兴趣,又何来侮辱之说?”赖药儿将手从无情下颌拿开,离了床。
“我去给你熬点粥,喝完粥之后,我再给你喝药。”
无情冷哼了一声。
临出门时,赖药儿又转身说,“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和赖药儿相处久了,无情发现这个人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他们两人经常三言两语就撩起对方,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开始针锋相对。两个都是牙尖嘴利之人,经常吵得天昏地暗。不过吵架归吵架,赖药儿在照顾无情的时候同样尽心尽力。
也亏得这时不时的争吵,让这寂寥的山中药庐也勃发出了几丝生机。两人不约而同想道。
这日,赖药儿出门半日,归来时带着一张新的轮椅放到无情面前。
“最近你身体恢复得不错,可以出门走动走动了。我之前救你的时候大致看过你身旁那张碎轮椅,按着我记得的模样做了一张新的,如果你有其他需要,再自己改进一下吧。”
无情看着赖药儿带来的那张轮椅,和自己原来的燕窝在外形上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些存放暗器的暗格,但是能做到这种程度,已足见这人的用心了。
“谢谢。”
无情真心的道谢令赖药儿有些许错愕,这段时间以来,除了初次打招呼时无情那声“多谢”外,他们说话时总要相互嘲讽几句,对此赖药儿也是习惯了,突然见他这么郑重其事的模样,还真出乎意料。
已经恢复了基本行动力的无情轻而易举就自己坐上了燕窝,他两手把着轮驱动轮椅向前走,第一次踏出这个他待了将近一个月的药庐。
外面的阳光很好,空气也很清新,无情感觉整个人也轻松起来。
赖药儿看着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的背影,似乎也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愉悦。赖药儿嘴角弯了弯,又低头继续研究自己的医书。
如今隐居山中,无情并不急于为自己的燕窝打造全套装备,一件件修修整整,有时摆弄得久了,赖药儿还会催他休息。
如今外面局势如何,无情并不清楚,赖药儿也从未主动提起。无情的神捕名声在外,赖药儿不可能不知道,既然不说政事,怕也是不想打扰无情养病。
借着养病的借口不问世事,无情其实也是怀了私心。和桑芷妍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相爱,一再的背叛,他们的爱情是由无数谎言堆砌起来的,也许他们都是真心爱着彼此的,但是一黑一白注定了他们的爱情里掺杂了太多杂质。无情累了,倦了,如果可以,他宁愿往后一生都在这山中小庐里安安静静度过。
“药儿,你的白发是怎么回事?”
和赖药儿相熟了之后,无情还是禁不住心中的好奇,问出了这个问题。
“家族遗传的早衰症,我大哥就是因为这个病,去年冬天去世了。今年年初,我也开始发病了。”
赖药儿说这句话时用的时一如既往的轻浮语气,但是无情却听得出那微不可察的些许悲伤。
“无药可医吗?”
赖药儿点了点头,“有是有,但是七大恨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我大哥终其一生,也到底盼不到这天。”
“我帮你。”无情说。
“嗯?”赖药儿抬眼看他。
“我说,我会帮你。”
赖药儿看着无情真挚的眼神看了许久,也不见无情有任何动摇,他微敛了下眸,又换上玩世不恭的模样,“其实我活不长,你也无法活久,不如我们两个就一起在这山里终老吧,死了也好有个伴。”
说着说着,他自己倒是大笑起来。
权是玩笑罢。
无情却是认真起来,每日除了整治自己新燕窝,他还多了项事务,那就是研究医书。
他的举动赖药儿看在眼里,似有些感动,又笑这人太天真。不过他本就疾病缠身,多懂些医理对他自己也有好处,赖药儿便不阻止了。
长时间调理下来,无情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加上他的燕窝日渐完善,有了暗器傍身的无情公子总算恢复了往日神采。
这日两人又如往常般斗起了嘴,赖药儿没收住又撩了无情几句,无情黑着脸直接拿暗器射他,不过没下死手,赖药儿轻而易举就接到了。
“无情公子要是一不小心让这暗器划到我脸毁我容貌,你可得负责。”
“这样一张滥情的祸害脸,我该为民除害才好。”
“如果无情公子你真这么做,只怕有一大群姑娘要找无情公子拼命了。”
无情冷哼了哼,心下严重鄙视赖药儿的不要脸程度。
“不过看无情公子也是生得俊俏,谁说又不是一张祸害脸呢?”赖药儿伸手去抚摸无情的脸。
被赖药儿这般登徒子的举动气得脸色发白,无情举起手中的折扇就要打,赖药儿却堪堪躲过。
“唉,恼羞成怒就动手可不好,跟个姑娘家似的。”
无情直接催动暗器,两人你来我往过招,大有不分胜负不罢休之势。不过最终还是赖药儿注意到无情稍显苍白的脸色之后,主动收了手。
“不打了,再打下去你的喘鸣症又要犯了。”
赖药儿去给无情煎药,又盯着他喝完后,看外面天清气朗,便提议道,“今日天气不错,我推你去山间走走如何?”
无情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出了门,无情说自己可以,赖药儿就没有帮他推着轮椅,只是在他侧身的位置跟着走。
无情仔细看了这山林,才发现和他之前打斗受伤昏迷的那个地方完全不同,问了赖药儿,赖药儿理所当然道。
“当然不一样!我背你翻了两座山回来的。那时我刚好过去那边采药,你是运气好,恰逢遇上我。而且若不是隔了两座山,你怕是早就被人找到了。”
无情点点头,又想起自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世叔他们怕是不知道得多着急。
“其实……你没想过回去吗?”赖药儿问,“据我所知,神捕司的人一直在找你,而我想,他们最终也肯定会找到这里来的。”
“我觉得这里,很好。”
无情并未正面回答,但听得出他不愿再理俗事,赖药儿也就不再多言。
行至一处山涧,只有几处碎石可以垫着渡河。赖药儿见无情不便,就走到他身前背对着他蹲下。
“我先背你过去,再回来拿你的轮椅。”
无情心底突然生出一种很莫名的感觉。这些年来,他虽不良于行多有不便,但很少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尤其厌恶别人同情的目光。他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显露自己脆弱于常人的一面,哪怕是从小伺候自己的金银剑,无情也有很多事情不愿意依赖他们。
而除了那些投射到他残疾双腿的同情目光外,还有些刻意想把他当正常人却反而弄巧成拙的,无情最是反感。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神捕司里共事的那些人,他最有好感的反而是追命。
虽然这家伙经常和自己吵架,又时时把“死瘸子”这三个字挂在嘴边,但就是他这样不带任何同情和恶意藐视,又毫不避讳的讽刺,让无情觉得自己在他眼中确实就是正常人无异。他们再怎么吵架都好,追命确实真真正正尊重他。
而今天,这样对待着无情的人,又多了一个赖药儿。
赖药儿并不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但他对无情的照顾发乎情止乎礼,甚至无需无情说不,他就知道自己做到什么程度就该点到即止。可以说,赖药儿对待无情的态度,从来没有让他难堪过。
无情趴上赖药儿的背,赖药儿一使劲就将人背了起来。两人胸背相贴,赖药儿能够明显感觉到无情的心跳。
他始终还是找不到任何一种药石能够医好无情的病疾。
河并不宽,赖药儿脚尖轻点,不过一瞬就到了对岸,将无情放在石上坐着,赖药儿又回头将他的轮椅带过来。
“谢谢。”
“喂,你不要突然变得这么有礼貌,我还是习惯你跟我斗嘴多一些。”
“自虐成狂。”换得无情冷眼相待。
两人走得远,天又黑了,怕天色昏暗无情不便赶路,赖药儿提议两人找个山洞将就一晚,无情同意了。
赖药儿生了火,又把随身携带的干粮拿出来分给无情。他时常在外面采药,所以出门习惯带点干粮。
“这山里偶有野兽出没,所以我守夜,你先阖眼睡一会。”瞥见无情尖锐的眼神,赖药儿又接着说,“瞪什么瞪?下半夜你守。”
两人聊了一会天,无情便合了眼。见状,赖药儿把他的外衣脱下来给无情盖上。
无情似是警戒心极强,尽管赖药儿已经放轻了动作,但他还是立刻就睁了眼。
瞧见他稍显拒绝的神情,赖药儿冷声道,“我可不想明天在你的药里又加几味治风寒的。”
无情又合上眼,算是默认了他的好意。
不知不觉,无情在这药庐里又待了一个月。入了冬后,天气渐冷,无情的喘鸣症发作得越发频繁,但是他内里亏空太重,赖药儿又无法贸然加重药量,他翻遍了医书,也依然对无情的病束手无策。
这日无情咳了血,赖药儿被他吓得厉害,药不顶用,见他咳得整个人都无比虚弱,无奈之下只能为他输些真气。
“你不用这么费心,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这病打小跟着我,而我又常年打打杀杀,轻伤重伤不断,能拖到这年岁,已经是我幸运。至于再能活多久,我不想强求。”
无情被赖药儿传送了些真气后,总算好了些许,无力地靠在身后的赖药儿怀里。
“不,无情,”赖药儿握在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你死。”
无情听出赖药儿话里的认真,怔了怔,将手不着痕迹地从赖药儿手里抽出来,又坐直了身体不再与赖药儿接触,微敛着眼,淡淡说道,“我累了。”
赖药儿盯着他的背看了半晌,终究下了床,“你休息吧。”
那日之后,两人之间话少了很多,大多时候都是默默做自己的事。直到有一天,无情发现赖药儿在床上躺了一天,去叫他又叫不醒,才有些惊慌。
他翻了赖药儿的医书,才知道早衰症的症状之一就是长时间昏睡不醒,一开始可能是一个月一次,然后慢慢变成两次三次,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直至最后再也醒不过来。
无情记得赖药儿只告诉过自己他是年初开始发的病,但是他的病发频率已经到什么程度了无情完全一无所知。赖药儿有时候出去采药会在外面过夜,无情并不清楚他在外面过夜的时候,到底是真的采药,还是因为发病要躲开他。
守着赖药儿守到半夜,赖药儿才醒了过来。赖药儿看见无情坐在他旁边,眉目间是深深的担忧,他知道对方是知道自己发病一事了。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两夜了。”无情转身去倒了些热水给赖药儿。
“你应该知道了吧,我的症状。”
无情点点头,担忧地看着他,“你发病的频率到什么程度了?”
“半个月一次。”
“那从半个月一次到完全……还有多久?”
“不出一年。”
“你不是说只要找齐七大恨就好了吗?我们明天就去找!”
“所谓七大恨,分别是无目之蛇、亢龙之齿、大地之耳、极地之手、黑夜之露、雪山之火和欲望之泉。这七种里现今我只找到前五种,雪山之火是天山红色雪莲,一年花期就三个月,而今年刚刚过了花期,我等不了一年那么久的。”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去找?”
“你的伤太重,我放不下。”
“你……”
“就算我找到了雪山之火,但是那欲望之泉是什么,我至今都未参透,没用的。”赖药儿看着无情,“我现在的心愿,就是趁我清醒的时间还多时,找到能医好你的方法。”
无情摇了摇头,“你记得你曾说过我们要一起在这山中终老吗?”
赖药儿苍凉地笑了笑,“那不过是玩笑罢。”
“药儿,”无情握住赖药儿的手,“我想你陪着我。”
赖药儿看了无情许久,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开口道,“无情,我很喜欢你。”
“我知道。”
除了这三个字,无情没有再说其他,而赖药儿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唯有沉默。
冬至过后,神捕司的人终究找到了这里。铁手、追命和冷血三人都来了。
那天山里下了大雪,两人都没有出门,屋里烧着柴火取暖,赖药儿在火堆边捣药草,无情就在他旁边坐着看他。
两人轻声细语说着话,外面风雪大作,敲门声都几乎被凛冽的风声掩盖。
赖药儿起身去开门,门外站了三个年轻男人,为首的那个和他抱了抱拳,开口便问,“请问无情是不是在这里?”
赖药儿让了他们进门。
追命一见到无情就整个人扑上去,几乎全压在无情身上。
“死瘸子你真的没死!太好了!你知道我们找你找得多辛苦吗?你这狼心狗肺的躲在深山老林逍遥自在,完全不顾我们的感受……”
追命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又哭得稀里哗啦,无情莫名地升起一股恶寒,抬头瞥见铁手和冷血两人也几乎濡湿的眼眶,才终于知道自己在师弟们心中竟是如此重要。
他终于伸了手,一边揽着追命,一边来回抚着他的背。
“好了,别哭了,神棍,难听死了。”
“你还好意思嫌我哭得难听,你倒真是无情!如果我们不来找你,你是不是打算就一辈子待在这里不出去了,也不在乎我们的死活了……”
“对不起,神棍,乖,别哭了……”
无情安抚了一会,追命才慢慢平静下来,无情给他擦了擦泪,摸着他的头笑他傻,追命瘪着嘴泪眼汪汪看着他。
师兄弟四人终于坐了下来好好说话,无情大致给他们讲了自己重伤昏迷然后在这里养伤的事,得知是赖药儿将无情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他们三人都向赖药儿连连道谢。
“我救人与否向来只看心情,你们不必谢我。”
“即便不提救人,我们也非常感谢赖神医照顾我们大师兄几个月。”铁手抱拳道。
赖药儿不言,只注意到无情似乎有些冷,他加了柴火,又去拿多一件披风来给无情披上。
其他三人都默默看在眼里。
师兄弟四人不可避免谈到了要无情回去的问题,无情似是有些倦怠,不作回应。
沉默了一会,追命说:“死瘸子,桑姑娘死了。”
无情蓦地抬头,盯着追命看了许久,确信不是假话,又默默低了头,久久不再言语。
“无情,现在神捕司和蔡京的斗争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我们不能没有你。”铁手道。
“无情,不说别的,世叔、雪姨,还有金银剑他们,大家都很担心你。不论如何,你总该回去看看。”
冷血提到了诸葛正我令无情有了些许动摇,毕竟是诸葛正我将他抚养长大,于情于理,他都该亲自回去跟他们报平安。
听着他们对话的赖药儿突然蹲在无情身旁,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回去吧。这里气候偏寒,本不适合你养病。过些日子再冷的时候,你的喘鸣只会越来越严重。”
“那你呢?”无情伸手抚着赖药儿的白发,“你发病的频率在增大,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两人之间有些暧昧的情愫在流动,兄弟三人迅速交换了眼神,但没有多言。
铁手听了个大概,便试探着对赖药儿说:“赖神医,如果你也有什么病疾,不如随我们一起回开封,京师多名医,也或许可以请来宫里的太医诊治。”
赖药儿根本就没有理会铁手,他只看着无情,“你回去,我答应你,你离去的这段时间,我去找雪山之火和欲望之泉。”
见赖药儿眼神坚决,无情只好点头,“那等我把京师的事情了结,我回来找你。”
赖药儿起身,对着那三人道,“等这场雪停,就带着你们大师兄回去吧,这几天我会为他准备一路上的用药。”
“有劳赖神医。”
之后,铁手先回去报喜,留了追命与冷血在这里守着无情。
无情的病比他们想象的严重,他们隐隐担忧着,又怕流露得太明显惹得无情不高兴,只好经常故作闹腾。
有了追命这种爱热闹的人在,一向寂静的药庐也多了些生机。无情身体不好,追命不敢惹他生气,倒是发现了这位医神医赖药儿的毒舌程度简直跟无情如出一辙,所以他拌嘴的对象便成了赖药儿。不过因两人都好喝酒,倒也还处得愉快。
而冷血则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赖药儿不爱和他待在一起,所以无情就常常指派追命随他出去采药,留了冷血在自己身边。冷血也无怨言,尽心尽力照顾着无情。
这日,追命和冷血不知为着什么事,两人一言不和就打起来。赖药儿的整个药庐被他们毁得乱七八糟,许多珍贵药材也被毁坏。赖药儿气得发抖,对着无情撂下一句话,“无情,如果这两个人还要待在这里,你就管好他们!”之后赖药儿就独自出了门。
无情也是黑着脸,冷血沉默站在一旁,追命毫无悔意。
“你们两个都给我跪在这里思过,没我允许不准起来!”
“哼,我又没过,我才不跪!”追命不服气,踢了门就跑出去。
唯有冷血没有反抗,乖乖地跪在无情身旁。
无情转动轮椅去把赖药儿被弄乱的药草收拾好,冷血几次想帮忙,都被无情喝止。
黄昏时分赖药儿回来了,一进门就看见无情脸色苍白,呼吸有些艰难而粗重,知道他又要犯病,连忙拿了药包给他吸。
然而无情还是不见好,过了一会又突然咳得厉害。所以当追命推门进来,刚好撞见无情咳出了血,简直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追命扑过去把赖药儿推开,自己跪在无情身前抱着他,眼泪又开始哗哗地流,“无情你不要吓我!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要打要骂都可以,你别生气,别激动呀……”
赖药儿忍受不了追命的吵闹,直接射出一线针,让追命突然全身麻痹又说不出话。然后翻了翻白眼,不耐烦地对冷血道:“你把他给弄走,再吵吵嚷嚷就别怪我杀人灭口。”
冷血默默上前把追命给拉开,让赖药儿能全心全意救治无情。
在赖药儿又给无情渡了不少真气后,无情总算又缓了过来。但是他看着赖药儿的眼神并不太开心。
“药儿,你再这样耗费自己的真气救我,只会让你加重自己的病情!”
“无妨。”
赖药儿解了追命的针,恢复言语的追命立刻就对赖药儿破口大骂,就差没直接动手。
“追命!”
不过无情眼一瞪,追命就安分下来。追命半跪在无情身旁,一副委屈的样子跟无情道歉。
“对不起,大师兄,我错了,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无情拿折扇敲了敲他的头,一副无奈的样子,“这个时候就知道叫我大师兄了,平时就从没把我当你大师兄看,对吧?”
“哪有?”追命抗议道,“我明明就一直很尊敬你。”
“好了,起来吧,别撅嘴了,多委屈你似的。全世界都是犯了错就要受惩罚,只有你老是让人拿你没办法。”
追命作无辜状。
无情要休息,赖药儿遣走了他们二人,自己留下照顾无情。
待他们二人出了房间,赖药儿问无情道:“你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打的架吗?”
无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追命说应该把你送往南方,温暖些的地方对你有好处,而冷血则坚持应该回开封。”
无情听了赖药儿的话,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无情,他们两个待你很好,所以让你回去,我也放心。”
追命冷血二人出了门,冷血看着他那好动的三师兄,开口道,“追命,无情很疼你。”
“那当然!”追命笑得灿烂,“你三师兄我人见人爱。”
“无情同赖药儿似乎关系有点不简单。”冷血又说。
“你也发现啦?”听到冷血的话,追命立刻八卦上身。“我就觉得他们两人都怪怪的。”
“赖药儿对无情很好。”
“其实这样也好啦,如果无情喜欢赖药儿,那他就能快些忘记桑姑娘带给他的伤痛。而且赖药儿还是神医,他也能照顾着无情。”
“但是我听他们的谈话,好像赖药儿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一样。”
追命重重叹了口气,“死瘸子,你可要好好活着。”
两日后,大雪停了,追命和冷血带着无情离开。赖药儿送无情下山,他们两人走在前面,另外两人则是落后三步跟着。
终到要分别的时候,无情对赖药儿说,“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去找雪山之火和欲望之泉。”
赖药儿点点头,“你也要好好保重。”
赖药儿又突然俯身吻上无情的唇,无情有一瞬的讶异,但很快就接受,回应赖药儿的亲吻。而在他们身后看着的两人则是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吻毕,赖药儿又转头吩咐追命冷血两人,“照顾好你们大师兄。”
惟愿今日一别,他朝还能再见。
答应了无情会去找剩余两大恨的赖药儿并未食言,雪山之火自己是采不到了,不过一次机缘巧合,赖药儿得知一户征召名医的富贵之家家中正有红色天山雪莲,遂去主动应召,最终以医好对方的棘手疾病而换得其雪莲。
而欲望之泉并不好找。卷入天欲宫的纷争,待到赖药儿知道所谓欲望之泉就在天欲宫内却最终发现它早已干涸已经是四个月后。
或许真的是上天容不下他们医神医赖家吧。
这期间,蔡京失势被杀,神捕司赢得最后的斗争,京师已经恢复太平。但就在赖药儿回到自己药庐不就,追命却匆匆赶到,还带来一个噩耗。
“赖药儿,你速与我回神捕司,无情快不行了!”
赖药儿当场脸色就白了。
无情又受了重伤,几乎就只剩一口气在。赖药儿气得直接将手边的桌子震碎。
“你们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你们说会好好照顾他的!结果呢?我把好好的一个人交给你们。现在却这样子还给我?”
赖药儿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戾气,无情是他最珍视的人,他医不好自己没关系,但是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无情健康地活下去,而现在这些人,却再次将他最爱的那个人推向死亡。如今哪怕满天神佛,赖药儿也只想遇神杀神,遇佛弑佛。
“赖神医,我们没能保护好无情,是我们对不起你,对不起无情,但是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追究,而是救无情。”
“是啊,赖神医,先救无情要紧。”
“……”
众人七嘴八舌,赖药儿脸色依然不好,但大局为重,还是强压下愤怒,遣散了人群,只留下两个帮忙。
无情醒来的时候,赖药儿已累得靠在他旁边睡着,但是握着他的手,所以无情一动,他就立刻清醒。
“你来了。”笑容在无情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凄美,赖药儿几乎要落下泪来。
“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吗?”
赖药儿只是点了点头。
“那就好。”无情笑了笑。
赖药儿把自己得来的天山雪莲给无情做了药,虽不能用作救命,但也稍微能补补身体。
无情病情的好转让神捕司众人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下来,气氛也轻松了很多。然而别人的喜怒哀乐都与赖药儿无关,他心里眼里牵挂的始终只有一个无情。
只是无情到底还是知道了赖药儿并未痊愈的事实。
然后无情说,“药儿,你不是说我们要一起在那山里终老吗?我们回去吧。”
“好。”赖药儿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抚了抚无情苍白的脸颊,笑道,“那你要快点好起来,等你身体再好一点,我们才能赶路。”
当无情告知众人他的决定时,不出意料遭到所有人的反对。虽然无情病情好转,但大家都知道其实这样的状态也坚持不了多久。大家这么多年的情谊,总还是希望能陪无情走完这段日子的。然而无情心意已决,谁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不过让人想不到的是,追命竟也闹着要跟他们一起走。
“追命,别跟着胡闹。”无情瞪他。
“我才不是胡闹!”追命委屈地蹲在无情身边,“死瘸子,你让我跟着你好不好?我可以陪你照顾你,但是绝对不会打扰你们两人!”
“追命,”无情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神捕司已经走了一个我,你不应该也跟着离开。”
“无情,我知道我们几个里,你最疼的就是我,所以你就再依我一次不好么?”
“既然你知道我最疼的是你,那让你听我一次,不好么?”
见无情这里攻不破,追命转而骚扰赖药儿。
“赖药儿,你同无情都有病在身,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们两个人同时发病,你在昏迷,没有人能够救无情。哪怕你们最终的目的是死同穴,但难道你就愿意因为这样的意外而让无情提前平白无故失去生命么?”
赖药儿沉默。
追命提到的确实是一个相当现实的情况,众人本就不愿无情同赖药儿远走,如今有了这层担忧,便纷纷帮腔追命。
“是咯,无情,不如就让追命跟着你们吧,我们也好放心。”诸葛正我开口。
最终,踏上征途的是无情、赖药儿和追命三人。
三个人的生活终究要比两个人热闹。三个人吵架的时候经常是各执立场,不过追命相比起他们来嘴上功夫就差些,常常被说得无言以对败下阵来,然后气嘟嘟地喝闷酒。无情看得好笑,偶尔也会让着追命,至于赖药儿不是人家大师兄,就毫不留情了。
不过后来追命也学聪明了,跟赖药儿一斗起来的时候,知道对方对着他大师兄会心软,而他大师兄对着自己又会心软,所以就采取曲线救国,搬出无情来对抗赖药儿。无情顶不住追命的撒娇攻势,也就会出言要赖药儿让着他些。
无情和赖药儿的感情要比追命想象的更深。无情是一个自尊心极其强烈的人,他总是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但是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追命无数次看过无情很自然地接手着赖药儿为他所做的一切。那种感觉就是,无情自我独立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一个让他愿意依赖的人。
无情的状况时好时坏,但是赖药儿的病却是越来越重了,他昏睡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每次赖药儿昏迷的时候,追命总是能看见无情眉目间深深的担忧。而赖药儿出去采药的时间若是长了点,无情也会很着急地要出去寻人。有时他们找不到,但最后赖药儿自己回来了,无情会黑着脸拿暗器打他。每每这时赖药儿总是欲躲不躲,让自己被暗器擦伤一点点,看着无情心疼懊悔的眼神,然后他再嬉笑着把事情盖过去。
这两个人,如果能够正常的生老病死,大概彼此相伴的漫长一生会活得非常快乐吧。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一年后。
追命拎着酒坛,长身玉立,身前是一座墓碑,刻了赖药儿和无情两个名字。天下着细雨,追命顾不上自己被打湿的鬓发,却伸手擦了擦墓碑上的两个名字。
他拍开泥封,拎着酒坛对着墓碑敬了敬酒,然后倒往地上。
“生同寝,死同穴,你们的心愿我帮你们完成了。”追命倒了一口酒进自己嘴里。
“其实我很羡慕你们,尤其是你,赖药儿。”追命在墓碑前蹲坐下来。
“无情,其实我很喜欢你。”追命的声音低了很多,像在对着无情说悄悄话,声音有些嘶哑,又似乎带着哭腔。
“但是你跟赖药儿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所以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今天,我终于能告诉你。”
“其实我已经很开心了,你愿意让我陪你走完最后这段日子,我没什么遗憾了,真的。”
“不知道我们下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如果有下辈子,无情,你可要更爱我。”追命把最后的酒都倒进自己嘴里,然后手一挥,酒坛摔成无数碎片。
“无情,我走了。”
今夕何夕,青草离离,明月夜送君千里,等来年秋风起。